壹 | 奇迹之地
高中，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
当整个社会都处在科技大发展，高歌猛进，日新月异的一派沸腾之中，唯有高中显得那么平静，显得像个人类历史发展的活化石。
其原始的特点如下：
1.1 古朴的生活作息
高中的成员们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朴生活作息，天亮了就是学（虽然未必），天黑了就是睡（虽然也未必）
最近的发展趋势是：在应试压力和日光灯的应用下，高中的同学们已经逐渐转向了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的狱系生活。在这种作息中，就连 996 都显得是那么温情脉脉，闪烁着人文主义的光辉。
1.2 井田制
成员们每人被学校分配了一张课桌，日常的知识生产活动都在课桌上，也即“课桌校有制”。课桌常为方形，形状像“井”字，因此称做“井田”。
有载是：
“普校之下，莫非王土，率桌之滨，莫非王臣。”
——《诗·小雅·北山》（有删改）
1.3 案户比民的学籍制度
每年 9 月开学季，就会有新的一批成员加入。新加入的成员会被登记，注册学籍，制成点名册。内容包括每班男女人口、姓名、年龄、籍贯等，一年一造。
学校通过这些信息管理学生、组织各种集体活动。
有载是：
“仲秋之月，各班皆案户比民。”
——《续汉书·礼仪志》（有删改）
1.4 闭关锁校
由于学校对学生在校期间的生命财产安全负有责任，加之管理的方便，一般都不会允许学生随意出学校，也不会允许外人随意进入学校。执行闭关锁校的力度视不同学校不同地域而有所区别，但总的来说，学校还是属于比较封闭和孤立的一个社会系统。
1.5 对科技产品非常警惕
学校一般都会对各种第三次工业革命结晶的电子产品予以严格的查禁，有如智子锁死人类科技。
普通学生最方便接触的电子产品或许就是每间教室都会有的有着 “ U 盘断头台”之美誉的希沃一体台式机，然而对于这唯一的独苗，也绝非学生们可以随意使用的所在。
贰 | 一门艺术
学校这种管理方式自然有其苦心，但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学生对自由的向往。
“Life finds a way.”
——《侏罗纪公园》（电影）
青春期的无穷精力总需要有一个释放的地方。也即——找点乐子。更何况，高中校园里的永久 buff 就是一切与学习无关的事情的有趣程度都会上一个台阶。
千万不要低估咱们的同志找乐子的能力，从这些乐子中，你完全能够感受到祖国花朵丰富多彩的想象力、独具匠心的创造力以及当机立断的行动力。
有些乐子很安全，但是容易腻，比如——看语文课本上的小说。
有些乐子很有意思，但是面临着巨大的风险，比如——偷渡一部智能手机。
如何在安全性和危险性上取一个甜点坐标，是一门艺术。
我们可以将所有校园娱乐活动按照有趣性和危险性划分成四个象限：
2.1 第一象限：危险但有趣
这一象限的娱乐完全可以归于极限运动一类，犹如亚当夏娃偷吃禁果。十分的刺激，万分的危险。 举例如下：
带智能手机进校园
翻墙出校园
考试作弊
恋爱
这些娱乐活动一旦被抓包，必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清洗。
2.2 第二象限：安全且有趣
这一象限的娱乐往往寓教于乐，或者是爱好，所以往往符合中学校园的政治正确。可能的风险也只有过于沉迷导致荒废学业的风险。举例如下：
学习自己喜欢的科目
社团活动（如果有社团活动的话）
打篮球 / 足球 / 乒乓球等
总的来说，这一象限的娱乐活动可遇而不可求。
2.3 第三象限：安全但容易腻
这一象限的娱乐一般是一过性的或者三分钟热度的月抛性质的活动，虽然安全，但不具有可持续性。一旦娱乐资源或者兴趣枯竭，便会被放弃。举例如下：
读语文课本上的小说
做操
看新闻
写小说
2.4 第四象限：危险且无聊
这类活动非常罕有，或者说，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做危险且无聊的事情，也许对他们来说，危险就是一种有趣。这类活动大多奇葩，恕我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例子。
作为一个曾经的高中文科班的小喽喽来说，在我们班，这个权衡后的甜点坐标就是：看杂志。
我班是一个高考选科政治历史的班级，“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态度要不得，必须“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加上我们学校在我就读的时期相对同行比较开放清明，所以对我们订杂志一事不鼓励也不反对。
我们班专门有一个共享杂志柜，大家自己订的杂志看完以后，都可以放进这个杂志柜进入流通。任何班级成员（甚至隔壁班的同学）都可以借阅这个杂志柜里面的杂志。这简直就是精神文化领域的共产主义，同仁们在想到这个班级重大创文成果时，都会感觉自己心中马恩红色精神在熠熠发光。
叁 | 萌芽
有次，一个同学强烈推荐我去看《萌芽》这个杂志，我也就顺便订上了一学期。
当时也没对《萌芽》抱有很大的期待，因为它的名字特别像《花火》这个言情杂志——不巧的是，我对言情题材的文章一向不感冒，偶有看过几篇，也觉得小说中的男欢女爱没啥意思。
某一个周二，从收发室拿杂志回来的同学叫我来领一下我订的《萌芽》。那是我的第一本《萌芽》，封面是油画，左上角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二（3）”（我的高中班级），大部分蓝已经被蹭褪色了，但写字时留下的笔痕还清晰可见。
当天晚上在宿舍，我补作业到深夜。因为整个晚自习，我都沉浸在《萌芽》之中。
首先，极高的文字量和信息密度给了我巨大的冲击，《萌芽》的排版中几乎没有什么图片，全是文字，密密麻麻的文字——甚至是一页里面三列的文字排布。一篇文章动辄上万字，内容及其充实。
第二，丰富的题材与极强的笔力。从小说，到散文，到惊奇 Amazing，到连载，每一个板块总能找到特别对我胃口的文章。最有好感的一点是，散文小说不追求华丽的修辞，而是回归本质：散文行文流畅，思维动线设计精巧，情感真挚；小说叙述性极强，所有的修辞和技巧都服务于讲故事本身。
惊奇组的选题有趣，对话让我感觉像老友攀谈；沈大成的“奇怪的人”专栏，让我第一次读这样的都市聊斋，简直霍然洞开，几乎每一篇都喜欢；连载的《荒墟归人》，还有 2020 年 12 月和次年 1 月的上海 - 台北两岸文学营专栏，真的棒呆。
里面的文章好到有几篇我甚至和同学彻夜讨论。
第三，萌芽里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同龄人的优秀现代文，特别是每年都办的新概念作文大赛，这一点太难能可贵了。我之前接触的近现代文大多是“鲁郭茅巴老曹”之流，确实是山珍海味，但对 21 世纪的青年作者的文章接触甚少。《萌芽》上遇到这么多同辈人的优秀文章，真是相见恨晚，一方面叹服他们对文字的驾驭能力，一方面感慨他们真是太会拿捏我的阅读口味了。
我深恨自己的语言文字是那么苍白，无法表达我对《萌芽》的喜爱。
满满一百多页的纯文本，一期竟然只收我 10 元，这是何等伟大的布尔什维克读物啊！
我摊牌了——我就是喜欢读字多的，就是喜欢读语言平实真挚洗尽铅华不做作的，就是喜欢读可以领着我进入心流，充满哲思智慧的文字。
在这一点上，《萌芽》是那么实诚。
初见《萌芽》的那一晚上，仿佛久旱逢甘霖，如同在老饕桌上摆满珍馐，我使劲地读、发狠地读，越读越快，越读越兴奋，全身心地投入在阅读中，完全是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状态。读完瘫在座位上，大汗淋漓。
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从高二开始，每一期的萌芽我都订了，订到了高中毕业。
肆 | Attention is all I need
到大学，我搬到了新的城市。整个大一仍处在疫情的余波之中，仍旧闭关锁校。每天清晨进入我口腔的第一个物体不是油条和豆浆，而是咽拭子。
虽然上的都是网课，但架不住课程非常满，走完一天的日程后便已经筋疲力尽。还没完，那时我还处在文科转工科的阵痛期，除了学校的课程外，还得自己补习数学课、物理课和化学课，简直比高中还牛马。补习结束后已深夜，恨不得睡他个昏天黑地。
在忙忙碌碌中，我逐渐习惯用电子奶头乐（比如刷视频）填补生活的闲暇。视频的信息承载力比文字低得多，但胜在好消化，恰好适配被课业整得疲劳的我，连带着大脑皮层的褶皱都被抚平。
在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后，我才忽然发现，自己的精神家园竟然已经荒废了这么久——提笔忘字、写的文章狗屁不通，说话逻辑混乱。高中时候列的 to-read list 也是没几本读过，读过的也像只咬了一层皮的苹果一样，浅尝辄止。而且，我感觉自己已经很难沉浸在文字之中了。
所以，我买了最新一期的《萌芽》。
《萌芽》的变化似乎不比我小，封面不再是油画，内页有彩印了，图片变多了，增加了新的板块，厚度也增加了，价格也涨到了 15 元。
但熟悉感依旧扑面而来——惊奇组还在闲聊，新概念作文大赛还在征稿，沈大成还在写“奇怪的人”。
所谓远别朋侪，未免停云之想，在翻开书的这一刻终于有了一种故交相见之感。我的激动难以自抑，手捏着的书页都在微微颤抖。还是依着以前的习惯：先读“奇怪的人”和连载，再读散文，最后读小说。
没读多少，微信来消息了，QQ 来消息了，知乎推送消息了，视频平台推送更新通知了。
顿觉心烦意乱，把手机静音，再翻开书页已觉索然无味，硬着头皮看完一篇，没有任何饱足的快乐。
又一天，我专门挑了一个空闲的上午，关了所有电子设备的通知，泡了一杯碧螺春，开始读《萌芽》。
还是读不下去……总感觉有人给我发消息了，想确认一下。
又一天，我手机都没带，就带一本书，到图书馆开始读。
还是读不下去……这下是真没借口好找了，我好像真的已经看不进去长文章了。
真希望来个智子锁死我的科技产品，把我的第三次工业革命的结晶全部查禁，好让我找回读书的能力。
我觉得很可悲，真的。这年头，连 AI 都有 Attention 了，我却失去了 Attention。
为什么呢？
会不会是校园滤镜的缘故呢？
毕竟高中校园自带“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事有趣程度都上一个台阶”Buff，也许《萌芽》本来就是酸腐文青的自嗨，没啥可读的。只是因为高中校园里娱乐活动过于匮乏，稀缺性赋予了《萌芽》趣味性。一旦离开高中校园，这种三流内容只会被竞品打得找不着北。我会喜欢《萌芽》只是机缘巧合，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看到了正确的内容，上了大学以后觉得无趣也是时也命也运也。
于是找了我以前读过的《萌芽》的一个连载：不日远游写的《西环路猜想》。第二次再看熟悉的文字，那种亲切感扑面而来，真的很好看。我是真的喜欢《萌芽》的。
会不会是干扰太多的缘故呢？
不会。
高中的时候，偷偷在晚自习上看《萌芽》，还得躲着巡查的老师。加上高考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悬在头顶，课业压力非大学可碰瓷。就那种环境我都看得津津有味，大学与之相比简直是娇生惯养我的温室。
我无言。不由想起一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代悲白头翁》刘希夷
不是《萌芽》不再实诚，而是我被短平快的文化速食产品填满了，再没空间装下那么大段的文字。
没有人能永远年轻，但总有人年轻。《萌芽》总会迎来一批又一批新的读者，但也许我已经不再是受众之一了。
是我不再年轻了吗？
我无法回答。只能重新读读写写，不知能否回到从前的时光。
伍 | 尾声
这篇文章写到这里已经快四千字了，仍然感觉思绪不断。长文注定不会被算法青睐，这也是我做博客的原因——不被数据束缚。有人读，自然好；没人读，至少我也可以写得痛快。
我真的很喜欢写长长的文字，内容丰富才可能把读者带入心流（也把我的写作带入心流），仿佛隔空对话。千字以内的短文固然精炼，但戛然而止，仿佛只是一次小睡，应急充电足矣，但也无法探讨交流特别深入的内容。
但如果可以挥毫大量的笔墨，我可以恣意设计整篇文章，循序渐进，将我思维的流动自然呈现，至于文学性，只是我用以服务于内容的其次。
我真的希望能重新学会阅读，读那些大段的文字，和文字背后的作者神交，回到那个通过纯粹的阅读带来纯粹的快乐的黄金年代。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归去来兮辞》陶渊明
我希望，自己能再纯粹享受地读一篇《萌芽》；我不希望，这个属于我的故事会以“青春伤痛文学”来作结。
还好，至少我没放弃尝试。
2025 年 11 月 4 日立冬前夕，于西安。
Photo by Blaz Photo on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