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 清晨不再
白云苍狗,时间会改变一切。自从上了大学,早八就成了酷刑。
回望儿时,觉得自己过着清教徒一般的生活,6:00 准时起床,欣享清晨的旭光与宁静,在真正的早餐前还会吃点小水果,或者冲点咖啡喝,颇有一种韩淲笔下“活火慢煎茶渐熟”的感觉——略有不同的是,人家是在傍晚时分喝下午茶,我是在大清早。
每天吃早饭前,都是属于我自己的私人时间,没有人打扰,想做啥就做啥。
自由自在,放浪形骸;倜傥不羁,无忧无虑。
十分快活。
蛮佩服以前的自己,现在的我七点准时起床都成为了挑战。
当然,自从实习后,情况又有所改变,开始觉得九点前到公司的要求已经是对美好人性的摧残(基于这一点,推论未来的我也会蛮佩服现在的我)。
因为我发现,人,并不是早上一醒来就立刻刷新在公司的。听起来悦耳的早九只是对通勤路途选择性忽视的自欺欺人——欺骗自己在通勤路上还可以刷刷手机,因而不算工作,算一种广义上的休息。
贰 | 潮汐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荀子·劝学》
疲倦是可以传染的,一如打哈欠是可以传染的。或者说,疲倦伴随着打哈欠而传染。
科学的解释是镜像神经元、大脑楔前叶之类的(尽管此处我已经几乎无法克制写一大段生物学的分析,引一大堆文献来佐证,但忽而觉得这样的长篇累牍像孔乙己脱不下的长衫,不免兴致缺缺);更为流行的解释是人类的四大本质:
复读机:复读别人的观点,重复别人的行为
柠檬精:忌妒之罪
鸽子精:有缺陷的时间规划能力
真香怪:带有偏见先入为主,亲身体验欲罢不能
而哈欠传染现象,无疑就是“复读机”的例证。
最能体验哈欠传染的社会场合就是通勤路上的公共交通工具了。
通勤路上交通工具的体验与人数有一定相关性,根据人数多少可以分为两类。
第一类:人少。优点是你可以找到一个位置坐。
要知道,通勤路上的座位权并非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不管是补个觉充电,亦或是看窗外风景(或者地铁广告)都是极佳的。给劳累了一天或即将劳累一天的躯壳寻找一个足以支撑的平台,是对在公司中当生物干电池燃烧青春的自己的一种告慰。
当然,车厢只是人少,疲劳的空气不会因此而减轻丝毫。当你看着车厢上坐得稀稀拉拉,睡得横七竖八的乘客时,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疲倦是连普通外科口罩(乃至 KN 95 口罩)都无法阻挡的存在。不消一会,也许就会加入他们,拿硬座靠背当枕头,拿疲倦的空气当毯子,呼呼睡到站。
第二类:人多。仿佛地狱。
人少是偶然,人多才是常态。打工人们聚成早晚高峰,早晚高峰又平等地惩罚每一个打工人,堪称现世报的典例。
我每次挤早晚高峰的地铁,都会想到史书上那描写土地兼并的句子: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汉书·食货志》班固
当然,富者一般都是不挤地铁的,他们早已在繁华地段有了一夕自己的天地,工作地点就在家中,或者在其步行的射程之内。
像我们这些挤地铁的“贫者”,只能在狭小的车厢内摩肩接踵,呼吸浑浊的空气,等待到站,从地铁的人山人海,奔赴到公司的文山会海之中。
每天清晨,一条条地铁线和公交线路上繁忙的人把城市唤醒;
每天深夜,一条条地铁线和公交线路上疲劳的人把城市哄睡;
犹如潮起又潮落。
叁 | 沙丁鱼
每每挤地铁,我都感觉像在一个刚被高压灭菌过的沙丁鱼马口铁罐头里面。十分拥挤,而且被炖得十分软烂,散发着十分有味道的热气。
于是羡慕起庄子和柳宗元笔下的鱼:
“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庄子·秋水》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小石潭记》柳宗元
自由自在,放浪形骸;倜傥不羁,无忧无虑。
多快活呀。
就算是同样的沙丁鱼,鱼与鱼之间也各有不同。
有些沙丁鱼被闷在罐头里,身边都是死鱼;
有些沙丁鱼遨游在大洋中,身边都是朋友。
一些鱼组成了潮汐,一些鱼则在旁观潮汐。
一部分组成潮汐的鱼在退潮后就留在了岸上,也即上岸。但上岸后等待他们的是越来越稀少的水分和溶氧。
此事在经典的反乌托邦小说《动物庄园》中亦有记载:
“所有动物都是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
——《动物庄园》奥威尔
拥有清晨的我就像大洋里的沙丁鱼,失去清晨的我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
肆 | 自愿戒断快乐
我一直习惯用“快不快乐”来评价自己的生活质量,直到我发现,自己其实是自愿签署“快乐戒断协议书”,成为罐头里一条被炖烂的沙丁鱼的。
哲学家齐诺克提出了这样一个思想实验:通过科技发展,人们发明出一种这样一台机器,进入这台机器,你就能获得无穷无尽的快乐,这种快乐和现实的快乐并无不同,并且对身体无不良影响。
这个思想实验并非无稽之谈。基于目前的科技水平,黄有光提出了“刺激大脑享乐中心”的构思
“1954 年奥尔兹与米尔勒试验显示,如果对老鼠大脑的一些部位施加电流刺激,老鼠会自发地回到该地,寻求更多刺激。进一步的研究发现了可分别产生快感(内侧前脑束、隔区、边缘区及下丘脑区)、痛感以及暧昧或混和感觉的大脑区域。用电流刺激人的大脑某些“享乐中心”,可以缓解病痛和诱发极度的快感。电流刺激大脑带来的快感是如此巨大,使老鼠甘愿为之放弃进食和交配……
和吸用毒品不一样,刺激大脑对健康没有不良影响。只要用法得当,每天持续接受刺激大脑一段时间并长期坚持(例如每天几小时,如此数年)没有任何不良反应(M.M. Patterson 与 R.P. Kesner,1981)……
最妙的是,刺激大脑的快感没有边际效用递减。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吃喝玩乐等享受,是通过对感觉神经的刺激,再传到大脑。这种快感有很强的边际效用递减作用。肚子饿了,吃新鲜有营养的食物,会有很好吃的感觉;吃饱了,边际效用减少到零,甚至是负效用。这是造物主或进化的安排,使我们及时进食,而又不过度。但是,对大脑享乐中心的直接刺激,没有通过周围的感觉神经,没有边际效用递减的作用。而且其快感跟新奇与否无关,因而能长期保持。此外,刺激大脑引起的快感的强度不随持续时间的延长而下降(不论是持续不断的刺激还是连续数年每天接受一次刺激)。因此,刺激大脑带来的巨大快乐增进会长期保持,并且能通过刺激技术的不断改进而得以提高。”
——《宇宙是怎么来的?》黄有光
既然人生如同叔本华提出的钟摆理论一样,在欲求不满的痛苦与欲望满足的无聊之间摇摆,那为何不直接接入快乐机器,一劳永逸呢?
你会选择接入这台机器吗?
我不会。
我需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不管是对我的家庭,还是对社会。责任感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益的人,可以为人类的未来做出属于自己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对社会整体可能微不足道,但也足以向我自己的良心交代。
为了承担自己的责任,我自愿签署了戒断快乐的协议书。
这不代表我放弃了获得快乐的权利,而是我希望自己的快乐能建立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不仅是生物性的快乐,更是人性的快乐,像屈原在《怀沙》里所写的那样,怀瑾握瑜。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志向,在拥挤的地铁里,每一条被调侃为没有活力的“罐头沙丁鱼”都是如此。他们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做着远比我实习辛苦的工作,为了承担自己的责任,放弃了许多快乐的体验,忙忙碌碌,奠基了整个时代。我佩服他们。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江楼夕望招客》白居易
总有沙丁鱼是在大洋中自在遨游的,也总有沙丁鱼被包装成了罐头。罐头很残酷,但罐头还蛮好吃的。
可有见那不曾停歇的通勤路上,那壮观的、独属于城市的浪潮?
一日又一日,潮起又潮落。
2025 年 11 月 11 日初冬,于西安。
Photo by kate estes on Unsplash